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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洪言微语, 作者|薛洪言
疾病, 是个古老的话题, 它与人类的关系如此密切, 以至于很多时候, 疾病, 不仅仅是疾病. 或者说, 病因清楚, 容易治愈的常见病, 还能算单纯的疾病; 而那些原因不明, 无法治愈的疾病, 则不仅仅是疾病, 它们有各种 "隐喻".
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, 由于其神秘莫测, 我们把各种疑难杂症视为 "天罚", 是上天降罪人世间的工具. 随着科学进步, 医学昌明,"天罚" 论慢慢失去市场, 但附着其上的种种解读从未散去.
疾病的 "隐喻"
在各国文化传统里, 疾病, 一直被当作死亡, 人类的软弱和脆弱的一个隐喻. 尤其是疑难杂症, 生病本身似乎就是 "堕落" 的证据.
在《疾病的隐喻》一书中, 美国评论家同时也是癌症患者的苏珊. 桑塔格曾总结道:
"任何一种病因不明, 医治无效的重疾, 都充斥着意义. 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, 人们内心最深处所恐惧的各种东西, 如腐败, 腐化, 污染, 反常, 虚弱等, 全都与疾病画上了等号....... 人们对邪恶的感受被影射到疾病上, 而疾病则被影射到世界上."
在苏珊. 桑塔格看来, 那些神秘的疾病, 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, 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不正确的事物.
如梅毒, 被视为羞耻的, 粗俗的疾病; 结核病(结核杆菌被发现之前), 被解读为一种偏执, 要么是情感过于强烈, 要么是意志力薄弱, 自暴自弃; 癌症, 因其无中生有, 畸形扩散等特征, 成为自我压抑或无节制生活的代名词; 而艾滋病, 因其特殊的传播途径, 被视为对放纵的惩罚.
疾病一旦被打上耻辱的印记, 就会殃及患者本人. 疾病附带的恶名会加剧患者的痛苦, 有时, 甚至成为主要的痛苦源. 一如尼采所说,
"想一想疾病吧!-- 去平息患者对疾病的想象, 这样, 他就至少不必因对疾病胡思乱想而遭受比疾病本身更多的痛苦 -- 我认为, 这种痛苦很是厉害! 它大得很呐!"
患病, 通常可被理解为一种受难, 但令人恐惧的不是受难, 而是这种受难还让人丢脸. 以艾滋病为例, 就早期很多病例而言, 患者恰好是某个 "高危群体" 的一员, 这个群体又恰恰不被主流社会认可. 于是, 在大众眼里, 通过某种性实践感染艾滋病, 变成了一种咎由自取.
如果说人生最大的不幸是患病, 那患者最大的不幸就是孤独地患病. 同为恶疾, 当某人被诊断为患癌症时, 他的家人通常向他隐瞒结果; 当被诊断为艾滋病时, 患者本人通常向家人隐瞒结果. 前者, 因关心而逃避; 后者, 则因逃避而愈发孤独.
也有些疾病, 一度存在被美化的倾向, 比如结核病.
历史上, 很多文艺名人都是结核病患者, 如肖邦, 契诃夫, 卡夫卡, 爱默生, 梭罗, 雪莱, 济慈, 以至于人们把结核病与文学创造力联系在一起, 赋予结核病一种浪漫气质.
作为病友, 雪莱曾如此劝诫济慈,"痨病是一种偏爱像你一样妙笔生花的人的病",19 世纪末, 西方一些文学评论家甚至把当时文学艺术的衰退, 归结为结核病的逐渐消失.
事实上, 无论丑化还是美化, 都源于不把疾病当疾病, 赋予其不该赋予的内涵.
我们为何会生病?
正确认识疾病, 需要破除疾病的隐喻; 要破除各种隐喻, 首要是消除疾病的神秘感.
以癌症为例, 因其多因属性 -- 致癌物, 基因, 免疫力, 情绪, 心理等 -- 被赋予最广泛的隐喻. 一种常见的解读是, 压抑是癌症源头, 那些心理受挫的人, 不能发泄自己的人, 更容易患上癌症. 反过来, 癌症患者也容易被贴上自我压抑的标签, 成为他们新的痛苦源.
真相或许是, 就像结核杆菌之于结核病, 我们还没找到导致细胞癌变的那个唯一致病源, 才会有这么多 "医学假说", 这些 "医学假说", 又为各种疾病隐喻提供了发酵土壤和想象空间.
好在, 虽然具体到单个疾病的病因, 还需依赖科学和医学的进步; 但整体而言, 关于人类为何会得病, 我们已慢慢有了更为理性的认知.
诠释疾病机理, 不同视角有不同解读, 在进化论者看来, 至少四方面原因让人类不得不与疾病长期共存.
一是人类进化速度赶不上环境变化速度, 不协调, 不适应成为病因. 比如说, 当食物供给不再稀缺, 人类在长期饥饿环境中进化而来的味觉偏好和饮食本能, 让我们在这个时代深受肥胖, 高血压, 糖尿病等 "文明病" 之苦; 当生活节奏变快, 竞争压力变大, 在石器时代只有遇到野兽时才会产生的焦虑情绪, 变成家常便饭, 情绪过载, 成为各种心理问题的源泉.
在科技加持下, 我们的生活环境日新月异, 可我们的身体结构同几千年前并无二致, 于是, 新型疾病不断出现, 心理问题更是层出不穷.
二是人体构造本质上就是进化妥协的产物, 妥协意味着不完美. 比如, 大脑容量增加让我们更聪明, 却以颞部肌肉缩小, 脑部更易受伤为代价; 直立行走解放了双手, 却也让我们更容易腰酸背痛; 我们的骨骼结构, 需要在健壮与灵活性之间做平衡; 我们的胃酸浓度, 则要在杀菌消毒能力和胃溃疡发病率之间做选择;......
人体并不完美, 妥协无处不在, 一旦过载过量, 总会产生问题.
三是自然选择只关心基因传承, 不在乎个体死亡. 在《自私的基因》的作者看来, 一切动物 (包括人类) 都是基因自我复制的容器,
"它们存在于你和我的躯体内, 它们创造了我们, 创造了我们的肉体和心灵, 而保存它们正是我们存在的终极理由. 我们称它们为基因, 而我们就是它们的生存机器".
人类的基因通过生育完成代际传递, 自然选择也只在这个阶段发挥作用. 以生育期为界限, 使幼儿致病的基因无法传续, 使青年致病的基因只有少量后代, 老年致病的基因则能永续传递下去. 所以, 生育期之后, 各种有害基因陆续发挥作用. 衰老, 如期而至; 病痛, 如影随形.
说到底, 自然选择只关心在生育期内完成基因传承, 生物体自身是否长寿并不重要.
四是微生物入侵,"物竞天择" 视角下的生存竞争."天地不仁, 以万物为刍狗", 人类虽已处于食物链的顶端, 却仍是大自然生态链内的一环. 在肉眼可见的宏观世界, 我们已少遇威胁, 可面对种类更为庞大的微生物世界, 生存竞争才刚刚开始.
除非我们能消灭所有致病微生物(这是不可能的), 否则就不可能根治各种因微生物入侵导致的疾病.
从文明进步看, 人类的确很强大; 可作为生物体, 我们又真的很脆弱.
正确看待疾病
19 世纪之前, 医学很大程度上仍与巫术无疑; 进入 20 世纪后, 现代医学突飞猛进, 一度让我们产生了可以战胜一切疾病的幻觉:
X 线, CT, 超声等新技术, 大大提高了疾病检查精准度; 麻醉, 抗生素, 血库与输液的应用, 助力外科手术步入黄金时代; 基因测序技术, 更是让我们自以为掌握了生命的密码, 甚至可以向衰老发起挑战.
但事实证明, 新的进步总会产生新的问题, 新的疑难杂症更是层出不穷:
结核病, 天花的问题解决了, 艾滋病, 癌症成为新的难题;
抗生素曾是对付致病微生物的金丹妙药, 抗药性病菌很快成为新的难题;
越来越多的生理性疾病得到有效控制, 越来越多的精神性疾病让人束手无策;
......
其实, 出现新的疑难杂症并不可怕, 这本来就是无法避免的问题, 真正的问题仍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些疑难杂症: 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, 总会映射到疾病之上, 把一个个自然或物理问题, 变成道德或精神问题.
疾病只是疾病, 不存在任何启示, 不应也不必附带任何隐喻.
美国医生特鲁多 (1848-1915 年) 的墓碑上刻着一句铭言:"有时去治愈, 常常去帮助, 总是去安慰". 面对那些无法治愈的疾病, 或许, 这才是我们应持的态度.
参考资料:
1,[美]伦道夫. M. 尼斯,[美]乔治. C. 威廉斯,《第一推动丛书. 生命系列: 我们为什么会生病(新版)》,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, 2018.
2,[英]理查德. 道金斯,《自私的基因: 40 周年增订版》, 中信出版社, 2018.
3,[美]苏珊. 桑塔格,《疾病的隐喻(2018 年版)》, 上海译文出版社, 2018.
来源: http://www.tuicool.com/articles/aYFnqaV